名家|宣树铮:那再也回不去的想一回惦记一回的阴历年
除夕夜,“千家笑语漏迟迟”,合家融融一室,嗑瓜子,吃橘子,说说话。说着说着,好婆叹气了:咳,现在过年哪比得上从前,没有那么多景致了!
看宣树铮先生回忆儿时过年的种种情景,实在是“活色生香”,浓浓的年味儿,绵绵的情意尽在其中。
过 年
阳历年才过,阴历年来了。我小时候只有过阴历年才叫过年,现在我回到了小时候……
吃过腊八粥,就走进年关了。夜里,父亲在灯下盘算着要置多少年货。割多少肉,买几尾鱼,虾多少,蛋若干……。至于鸡鸭,早买了养在天井里了,大公鸡尾巴上玄青闪绿的翎毛已在姐姐的毽子上招摇了。佣人四姐忙着将小年夜祭祖用的碗盏酒盅拾掇出来,一件件洗净备用。一家人忙得团团转。我也忙,无事忙,小猢狲似地跳进跳出。好婆说:“阿官啊,你转来转去,做了八府巡按了?来,跟我拣米去!”拣米,将米里的稗子、谷糠拣出来,可是个苦差事,这是要磨粉做糕团的米,粳米、糯米加起来要好几斗,要拣两三天。这是老例:做了糕团要挨家送亲戚,留下的自己吃,总要吃到春三月糕团上长出绿苔白花春意盎然而后可。
推磨做糕团是腊鼓声中攻关大战。光推磨做团子就要一个来星期,这多半是姐姐们的工作。团子分咸甜,咸的有开洋萝卜丝馅、笋衣肉馅,甜的是猪油豆沙馅。我的工作是团子一出笼就用洋红水在上面盖戳,萝卜丝馅盖方戳,一个“福”字,肉馅圆戳,一个“寿”字。豆沙团本该是个“禄”字,但戳找不着了,就用筷子在顶上点三个红点,看起来倒也娇俏。年糕自己做不来,要请糕团店师傅上门来做。说定日子师傅来了,还跟了个徒弟,背着蒸桶、升尺之类用具。灶间外的穿堂里搭起了作台板。蒸米粉不用稻柴要用劈柴,可见是打硬仗。我总是等米粉差不多蒸好了赶去看。蒸熟的米粉倒在作台板上,热气升腾,甜香扑鼻。师傅拳掌并用,揉槌甩拍,推展卷压,红通通一双手不时要在冷水里浸一浸。师傅头上冒汗了,这一堆原先热腾腾松散散的粉也终于获得了生命,成了细皮嫩肉、容光焕发的年糕。四姐在一旁看了笑眯眯说:“师傅好功夫,做出来的年糕一湖鲜水。”师傅不言语,啪啪啪,得意地在细皮嫩肉上脆脆地抽了几巴掌,我禁不住一旁哆嗦,这巴掌像抽在我屁股上一样。师傅将揉好的年糕拉抻捋直成一长条,量了宽厚尺寸,这时徒弟递上在菜油小盅里浸过的棉线,师傅利索地用棉线将长条年糕分割成块。我直勾勾地看着,抿着口水。师傅将两头切下的边棱,所谓“糕头”,递给我:“尝尝,当心小嘴巴烫出泡来!”我接过糕头,指头烫得弹钢琴,嘘着气转身就跑。
吃完年夜饭要封井。用竹筛架在井栏上,里面盛黄白年糕各两条,三四个福橘,一盅水酒,小香炉里插三炷香,压一条红纸,上写“井泉童子”四字。井就算封起来了,要到年初三才能汲水。按《白泽图考》记载,“井之精名观,状如美女,好吹箫。”所以有称作吹箫女子的。但在苏州吹箫女子成了井泉童子。好婆说,井泉童子住在井里冷清得很,谁家小孩趴在井栏上探头探脑,他就会招了去作伴。结论是:小孩离井远一点儿。
除夕夜,“千家笑语漏迟迟”,合家融融一室,嗑瓜子,吃橘子,说说话。说着说着,好婆叹气了:咳,现在过年哪比得上从前,没有那么多景致了!好婆说的从前是民国二十六年前,那时候我们家还在吴江。“那时候”,好婆说,“过年要烧十庙香,要走三桥,看草台戏,还有听响卜……现在都没有了!”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除夕夜听响卜。所谓“听市人无意之言,以卜来岁休咎”。照清人褚人获《坚瓠集》上说,听响卜先要在灶神前祈祷,还要带上镜子。但好婆那会儿似乎已从简,不必祈神带镜了,只需躲在暗处听过往行人讲话,听到的第一句话作数,这就是来年谶语。好婆说,“那年李家墙门的大少奶奶叫家碧的,年三十夜出门,听到一个乡下人说:天要落雪哉。过了年夏天,男人就坏在伤寒上。天上雪飘,地上带孝,你看准不准?”我们说这是碰巧,问好婆自己听过响卜没有,好婆说小时候也听过,早忘了。但四姐说她听过,然而没有听到人说话,听到一阵狗叫,倒霉,年三十夜听到狗叫是不吉利的。开春果然就生了场病,郎中说“五更泻”,拖了一个月才好。父亲笑道,这些都是没有道理的。父亲不让我们守岁,看我们打哈欠了,就说:“寒气重了,睡吧,熬夜伤身体。”睡进被窝,四姐帮我用被子塞紧肩头,一边悄悄说:“大年三十夜老鼠要做亲,听到‘咪哩吗啦咪哩吗啦’的声音,那就是取亲的花轿到了,往墙脚根看,老鼠都披红挂绿的……”我说她骗人,但对老鼠难得有了点儿好感。第二天清早四姐说,她听到咪哩吗啦的声音了,本想叫我,但怕惊了老鼠的娶亲队伍。我大喊:你骗人!
大年初一,早起吃完年糕汤,就催着姐姐上街看热闹。路上行人杂沓,都穿得新楚楚,透着喜气。蓬蓬的炮仗,哔卜的鞭炮,远近呼应,满街飘着火药幽香。店铺都上了门板,但香烛店、糖果店、茶馆店是开着的。其实就是打了烊的店也稀开着门,生意上门不会拒绝。一路走去如果看见哪家铺子前围着人,多半是叫化子在跳乌龟,那是非看不可的。只有过新年叫化子才跳乌龟:用麦草扎成乌龟的形状套在头上,有的还戴一副麦草眼镜框,手拿济公扇,在店门口划着扇子又跳又扭,脖子一伸一缩,嘴里反复唱着“乌龟爬门坎,元宝滚进来”;也有唱出一串来的:“乌龟上阶头,生意闹稠稠,吱钻(锥子)尾巴橄榄头,胡椒眼睛骨溜溜,爬前不爬后……”看的人乐,店家也乐,笑嘻嘻地打发几个钱。
“苏州人爱轧闹猛”,这是苏州人对自己的评价。新年轧闹猛一定得去玄妙观。年初一玄妙观人如潮水。进山门的空场上支着帐篷有各种吃食小摊:水豆腐花、鸡鸭血汤、油豆腐鲜粉汤、赤豆糖粥、藕粉圆子、梅花糕、海棠糕……;还有卖小孩玩的刀枪剑戟、虎面壳子(硬纸面具)的……;也有街头艺人唱小捏昏卖梨膏糖的,做木偶戏的,北方人来耍猢狲出把戏的……。但我们先得进三清殿去点星宿、看画张。
玄妙观三清殿正中并排三尊道教三清塑像,巍巍然有十米左右高。靠墙四周一转圈有六十尊真人大小的金身星宿像,模样各异:有穆穆文臣,有桓桓武将,有方巾小生,有道冠老叟,有慈眉善目的,也有凶神恶煞的。每尊像下有木牌,上书某某星君——罡星斗宿的名号稀奇古怪。跨入三清殿挤进人堆,从右侧第一个星宿点起,新年后几岁就点到第几个,这就是你本年命宫里的星宿。那一回我点到个糟老头,姐姐点到个狠巴巴的黑须将军,我们都愣了,掉头就往外挤。出来,看了一会儿猢狲戴面具骑山羊,又各吃了碗鸡鸭血汤,心里才舒坦起来,于是再进三清殿看画张。画张挂得琳琅满目:福禄寿三星、南海观音、关公捋着美髯看《春秋》、胖娃娃抱大鱼、春牛……这类画是一定有的。但没有看头。我爱看的是画故事的,比如昭君出塞、文姬归汉、荀灌救父、红线盗盒、待月西厢、岳母刺字、桃园结义、书武牧羊、武松打虎,还有陈琳棒打寇宫人、卖油郎独占花魁女、杜十娘怒掷百宝箱……足可以看上半天。六十尊星宿像,文革中被堆一起交给火德星君了,也算是从星空中来回星空中去。如今三清殿上没了星宿像,也没了画张。谁还看画张?
吴地民俗,正月初五是路头菩萨生日,要接路头。父亲说,路头就是五路财神,“五路”是财神爷的名字。但财神不是那个执鞭骑虎的赵公元帅?怎么成了五路?父亲也说不清。后来查书知道,所谓五路,据说是“行神”,即“路神”,唐颜师古说:“昔黄帝之子累祖好远游而死于道,故后人以为行神也。”由行神而变财神,倒也予人启发:财生于行。接路头本是正月初五的事,但国人好争先,怕财神被人接了去,所以往往初四夜抢先接。《吴歈》中有诗道:“五日财源五日求,一年心愿一时酬。提防别处迎神早,隔夜匆匆抢路头。”
民国三十六年(1947),风雨飘摇,百业萧条,我们家经营的店铺已濒临倒闭。那年初五,从来不接路头的父亲也想起了接路头。年初四夜里,正对店堂大门摆张桌子,供上菜,有鸡鱼猪头,年糕也少不了。桌上还要放一把算盘一把刀,照说刀上要搁一撮盐,这叫“现(盐)到(刀)手”,求财讲究现到手,不要空头支票。但父亲大概不以为然,所以盐免了。快到半夜时,点上香烛,筛上酒,又在铁盆里化了纸,蒲团上磕了头。四姐说,这纸锭不是烧给路头菩萨的,财神爷不缺钱,是烧给路头菩萨的随从的,他们得了好处,就会把路头菩萨领上门来。可见人神虽不同界,但行事还是相通的。父亲看着怀表,子时一到,店伙就霍地拉开店门,飕,窜进一股冷气,铁盆里的锡箔灰飞扬而起。于是大家高兴地喃喃道:路头菩萨接来了,路头菩萨接来了!街上也隐隐传来一家家高兴的欢呼声。接过路头,初五街上商店都开门营业了,过年的气氛随之消失。我心里萌生怅惘:一个新年就过去了?就在这一年的春夏之交,我们的店铺盘给了一个外地来的姓朱的老板。
【作者简介】宣树铮,1939年12月生于苏州,1956年入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,次年转中文系。62年北大中文系毕业,分配新疆教中学。1979年调回苏州,任教于苏州大学中文系, 89年移民美国,来美国前任苏州大学中文系主任。来美后定居纽约,曾在衣厂打工8年,同时为《世界日报•副刊》撰写散文,达7年之久。2001年至2008年任美国《彼岸》杂志总编,2007起,为《侨报》“纽约客闲话”写专栏至今。曾任美国纽约华文作家协会会长。现为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专家委员会委员、美国北京大学笔会会长、美国旅美华人书法协会会长,文人书法家。
编辑:刘倩
编发:雷克